庄子的《齐物论》(V)
《齐物论》以师徒对话开篇，引出“人籁”、“地籁”与“天籁”。最后以明悟人生如梦，齐同生死，与物同化而结束。
0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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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死如梦
【原文】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：“吾闻诸夫子：‘圣人不从事于务，不就利，不违害，不喜求，不缘道，无谓有谓，有谓无谓，而游乎尘垢之外’夫子以为孟浪之言，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？”长梧子曰:“是黄帝之所听荧也，而丘也何足以知之！且女亦大早计，见卵而求时夜，见弹而求鸮炙。予尝为女妄言之，女以妄听之，奚？旁日月，挟宇宙，为其吻合，置其滑涽，以隶相尊？众人役役，圣人愚芚，参万岁而一成纯。万物皆然，而以是相蕴。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！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！丽之姬，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，涕泣沾襟。及其至于王所，与王同筐床，食刍豢，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？梦饮酒者，旦而哭泣；梦哭泣者，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，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，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，而愚者自以为觉，窃窃然知之。君乎，牧乎，固哉！丘也与女皆梦也，予谓女梦亦梦也。是其言也，其名为吊诡。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，是旦暮遇之也。”
【译文】瞿鹊子问乎长梧子说：“我听孔子谈过：‘圣人不做勉强的事，不贪图利益，不躲避祸害，不喜欢妄求，不排斥常道。无言如同有言，有言如同无言。进而遨游于尘世之外。’孔子认为这些都是空泛的无稽之谈，而我却认为这是领悟了道的精妙才有的表现。您以为如何？”
长梧子说:“这番话连黄帝都会感到困扰，孔子又怎么能明白呢？你也未太免操之过急，才看鸡蛋就想要报晓的公鸡，才看到到弹弓就想要有烤熟的鸟肉。现在我为你姑且说一说，你也姑且听一听，如何？
圣人能够依傍日月，怀抱宇宙，与万物密切相合，排除是非纷乱，化解尊卑差异。众人劳劳碌碌，圣人昏昏沉沉，糅合古今无数变化而成为精纯的一体；万物皆是如此，都可以聚集在此。我怎么知道贪生不是迷惑呢？我又怎么知道怕死，不是像幼年流落在外而不知返乡那样呢？
丽姬是艾地边疆官的女儿。晋王刚迎娶她的时候，她哭得泪湿衣襟；等她进了王宫，与晋王同睡在舒适的大床上，同吃着美味的大餐，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。
我怎么不知道死去的人不后悔当初努力求生呢？一个人，晚上梦见饮酒作乐，早上起来却悲伤哭泣；晚上梦见悲伤哭泣，早上起来却打猎作乐。人在梦中，不知道自己在做梦。在梦中还要问梦的吉凶如何，醒来后才知道是在做梦。要有大清醒，然后才知道这是一场大梦。
但是愚人自以为清醒，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。整天君啊，臣啊，真是浅陋极了！孔子与你，都是在做梦；我说你在做梦，这也是在做梦。这些荒诞怪异的话，就称为‘吊诡’。如果在万世之后才遇到一位大圣人能明白这个道理，这就好像眼前立刻会遇到一样啊！”
【解读】圣人安时而处顺，顺应万物以自然，与大道同遨游。
老子曰：挫其锐，解其纷，和其光，同其尘。圣人不露锋芒，排解是非，远离纷扰，和光同尘，化解尊卑差异，放下各种相对观念的执著，融合万物为一体。
圣人已经了悟生死，对生死不再恐惧与执著，认为死亡与出生一样自然而然。庄子用寓言说明，我们对死亡的抗拒与恐惧只是因为无知，或许真的死亡以后会后悔活着时的无知表现。
生死其实是一体，生只是心灵离家出走，漂泊流浪地旅行，而死是心灵的回归，人生其实是心灵的返乡之旅。人生其实也是一场大梦，在梦中我们还坐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梦，并且因为梦境的不同而快乐或者悲伤。人们沉溺在梦中而不自知，却自以为清醒。
人生亦如戏，人们不遗余力地扮演着戏中的角色，唯独忘了真实的自己。世界只是现象，休谟说因果只是我们的经验想象；康德说时空只是我们先天的认识形式，物自体永远不可知；叔本华说世界是我的表象。人生如梦，人生是心灵的旅行；心灵是道自我显化的精灵，世界是道在心灵的现象。因此，我们要追求的不应是千奇百怪的梦，也不应是千变万化的现象，而是本真清明的心灵，永恒玄妙的大道。
（人生如梦也如戏，生死路上都是独行客）
0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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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何判断对错
【原文】“既使我与若辩矣，若胜我，我不若胜，若果是也？我果非也邪？我胜若，若不吾胜，我果是也？而果非也邪？其或是也，其或非也邪？其俱是也？其俱非也邪？我与若不能相知也。则人固受其黮暗，吾谁使正之？使同乎若者正之，既与若同矣，恶能正之？使同乎我者正之，既同乎我矣，恶能正之？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，既异乎我与若矣，恶能正之？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，既同乎我与若矣，恶能正之？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，而待彼也邪？化声之相待，若其不相待，和之以天倪，因之以曼衍，所以穷年也。何谓和之以天倪？曰：是不是，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，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；然若果然也，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忘年忘义，振于无竟，故寓诸无竟。”
【译文】“假设我同你辩论，你胜过我，我没法胜过你，那么你真的对吗？我真的错吗？我胜过你，你没法胜过我，那么我真的对吗？你真的错吗？是一人对，一人错吗？还是两人都对，或者两人都错呢？
我与你是不能相互了解了。人都被偏见所遮蔽，那么我要请谁作裁判呢？请与你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，既然与你意见相同，怎么能够裁判？请与我意见相同的人来裁判，既然与我意见相同，怎么能够裁判？请与你我的意见都不同的人来裁判，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不同，怎么能够裁判？请与你我的意见都相同的人来裁判，既然与你我的意见都相同，怎么能够裁判？如此看来，我与你、与别人也都不能相互了解了。那么还要期待谁呢？
辩论是非的声音是相互对立才形成的，想要化解这样的对立，就要以‘天倪’（自然的分际）来调和，顺应无穷的变化，然后可以安享天年。以自然的分际来调和，是怎么回事？就是：是与不是一样，对与不对一样。是如果真的是，那么是与不是的差别就不需要争辩了；对如果真的对，那么对与不对的差别也不需要辩论了。忘掉生死，忘掉是非，让一切都止息于无穷，也长处于无穷。”
【解读】庄子道出辩论的困惑，辩论赢了就对了吗？辩论输了就错了吗？但是辩论输赢并非对错的标准。那找人当裁判吗？裁判本身就有自己的立场，只是相当于多了一个人来辩论而已。
如何才能化解辩论的是非对立呢？庄子提出“天倪”的概念，即以天道来看待万物，以自然的分际来调和万事万物，顺应事物以自然。
老子曰：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狗；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狗。天地与圣人并无偏爱之心，对万事万物一视同仁。刍狗为草扎的狗，祭祀时受人尊崇，过后遭人践踏和焚烧；万事万物当荣则荣，当枯则枯，当兴则兴，当败则败。并非荣与兴就是对，枯与败就是错，而应安时而处顺。认清事物的真相，而不去辩论是非对错，因为是非对错往往是因为认知的差异、立场的不同、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引起的。
古希腊普罗泰戈拉提出“人是万物的尺度”，每个人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，以自己的尺度看事物，并不存在客观标准。人生会陷入各种各样的烦恼和焦虑不得解脱，分不清是非对错，往往只是自己的妄想与执著。忘掉是非与生死，忘掉自我，那人生还有什么烦恼忧愁呢？夫物芸芸，各复归其根，万物终将回归道的怀抱。心灵与道同遨游，止息于无穷，长处于无穷。
（人类真的可以通过辩论找到真理吗？）
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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影子对话
【原文】罔两问景曰:“囊子行，今子行；囊子坐，今子起；何其无特操与？”景曰：“吾有待而然者邪？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？吾待蛇蚹蜩翼邪？恶识所以然？恶识所以不然？”
【译文】影子旁边的阴影，问影子说：“刚才你走动，现在你停止；刚才你坐着，现在你站着；怎么会如此没有独立自主的操守呢？”影子说：“我有所凭借，才会这样吗？我所凭借的又有所凭借，才会这样的吗？我的凭借，就像蛇靠腹下鳞皮爬行与蝉靠双翼起飞一样吗？我怎么知道何以如此？我又怎么知道何以不如此？”
【解读】影子是身体的映像，因为身体受光线的映照才得以显现，行动或停止都由身体掌控。身体又是谁的映像呢？如何才得以显现呢？身体是心灵在世界的映像，世界是道在心灵的映像。心灵是无形的，又从何而来呢？心灵是道之精灵，是道自我意识的显化。道又从何而来呢？道法自然。道茕茕孑立、独立长存，自己是自己存在的原因，自己依循自身的法则进行演化。
（印在沙地上的是影子，那行走的呢？）
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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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公梦蝶
【原文】昔者庄周梦为胡蝶，栩栩然胡蝶也。自喻适志与！不知周也。俄然觉，则蘧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？胡蝶之梦为周与？周与胡蝶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
【译文】从前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，真是一只自在飞舞的蝴蝶，十分开心得意！不知道还有庄周的存在。忽然醒过来，发现自己就是一个僵卧不动的庄周。不知道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呢？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庄周呢？庄周与蝴蝶必有自然之分。这种梦境所代表的，就称为物我同化。
【解读】庄周梦蝶是千古传诵的精彩故事。人们有时候也会遐想自己变成一只动物，无忧无虑、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遨游。庄周梦蝶，是庄周的快乐；若蝶梦庄周，似是蝴蝶的不幸，但梦终有一醒。物化指物我同化为一，明白死生变化之理，明心见性，用心以明，不再有任何执著。“周与胡蝶必有分矣”说明人与万物还是有所分别，因为人有心灵，心能悟道。人可以想象蝴蝶的快乐，而蝴蝶却不能明白人心灵的玄妙。你愿意成为自在飞舞的蝴蝶呢？还是安贫乐道的庄周呢？
《齐物论》以师徒对话开篇，引出“人籁”、“地籁”与“天籁”。人籁出于萧管，引申为人间音乐，音乐总有特定的旋律与技巧，表达人的思想与情感；地籁是大自然的声音；天籁其实就是大道之音。人的言语与思想都可以理解为“人籁”，有了分别与偏见，有了是非与对错，有了欲望与执著。人们陷入迷茫痛苦与焦虑中不得解脱。唯有明心见性，虚以待物，心灵才能与道相通，聆听天籁之音。悟道后心灵将掌握道的枢纽，齐同万物，体悟“天地与我并生，万物与我为一”；了悟万物本无，未始有物，振于无竟，寓诸无竟；明悟人生如梦，齐同生死，与物同化。
（周公梦蝶，蝶梦周公乎？）
（全文完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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